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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梓元:以为 | 新力量

石梓元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-11-04

【作者简介】

石梓元,1996 年生;南京青蓝人才计划签约作者;作品见于《青春》《青年文学》《大益文学》等刊;曾获第四届台积电文学奖,第四十四届香港青年文学奖、第五届泼先生文学奖;现居浙江新昌。






以 为

石梓元



一.胡堇与李立:胡堇决定告别;李立幻想情人

在柏林泰戈尔机场的候机厅,胡堇已坐了半个多小时,一个人在长椅的居中。她以为,和往常一样,自己很快就会回到德国,这次也不过是旅居生活中一段意外的小插曲。

近晚上十点,窗外是爬降交叉的机群,还有高远的夜空。这是敞向整个世界无数地点的无数机场之一。在胡堇身旁,旅人各异,带着自己在玻璃面上投现的倒影梭行而过。中东面孔的大家庭,背登山包的欧洲青年,三两成群的亚洲学生。所有人都走得确切。

胡堇闭着眼,走神。她以为,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回国了。为此,她昨晚整夜未眠, 终于下了重大决定。胡正义和男友董铖,她已经很难想起二人的模样了,他们是,但很快不再会是阻碍她未来生活的唯一障碍了。

去往南京的登机广播响了。一辆玩具车撞上了胡堇的右脚,她捡起来,一个中国男孩跑来面前。他大约五六岁,无知地笑着:“谢谢阿姨。”父母随后而来,他们看上去青春充沛,爸爸带着行李,妈妈教育男孩该改口叫她姐姐。胡堇微笑,交还了玩具,跟在这家人身后向登机口走去。

胡堇注意到了这位年轻母亲耳后的隐秘皱纹。这里没有妆术,眼光难至,显出一种衰颓但又稚嫩的矛盾悲态。她在想:我是否也已生出相似的皱纹了呢。不过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的耳后,哪怕借用镜子,也制造不出合适的反射角到那个秘密的角落。我们只能尽力揣摩别人眼光里的耳后。

一登机,胡堇便关了手机,做好了久睡的准备,她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的回国,尤其是董铖。在闭眼的黑暗中,她从未如此真切地体会过飞机加速摆脱大陆地引力的剧烈冲力。


胡正义是胡堇的爸爸。然而胡堇更多时候叫他胡正义。

她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胡正义,这个讨厌又如何转化成厌烦,衷心期盼他从自己生活中消失。再半年,胡堇就要拿到德国的永居资格了,但她还是厌烦胡正义。她不原谅他早年的出轨。

事实上,经一夜考虑,胡堇决定了该如何安置胡正义,无论中风后遗症轻还是重。胡堇这次回国是为了告别,而一夜情出轨就是她计划的象征性仪式,强迫新生活的开始。与谁并不重要,而是出轨这个行为本身意义非凡。

至于同董铖分手,虽然拖延了很久,他抱着执着的毅力挽留,不过胡堇相信,这次将要一劳永逸地解决了,他肯定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出轨的。但她仍然顾虑重重,她没法设想要如何正面他们。计划是一回事,沟通则是另一回事。飞机已穿入了平流层,稳若滑行,胡正义和董铖都曾坐过相似的航班,就在她的身旁。闭上眼的胡堇看见的是,朦胧的虚罩住了这两个男人的形象,像起雾玻璃上画出的一对空泛人形。而下淌的困意还在继续模糊他们的轮廓。

她入梦了,没头没尾地梦到一个高中年纪的陌生青年。

他穿着运动装,露出了矫健的、曲线的四肢,快步走在高高栅栏的另一边。胡堇如何紧步,也只勉强跟住,她不自主看向他两边簇齐短发的双耳,那里既光又亮,开敞着,盈着饱满的活力。她想要问“你究竟要去到哪啊”,但却如何也久久开不了口。在梦的瞬间里,胡堇只能用眼光紧追那个青年,就像是一朵绕着太阳转动的葵花。

落地,出关,胡堇打开手机,走进拐角麦当劳,然后拨出了董铖的电话。

无人应答。一对情侣推门而入,青年的黑色行李箱上还没撕掉托运条码,他们亲昵着。胡堇起身买了一杯热可可,接着拨第二次。

“你回来了?”

这个男声陌生。胡堇放下手机,确认一番号码,确实没错。

“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,起码事先说一声嘛。”

胡堇简单说明了胡正义的情况,电话那头停顿了,她接着补充:“没事,你先别太担心。这几天我来你家住吧,我不想回去。”

那头还是停顿。胡堇以为这是不同于先前的停顿,意外的留宿让董铖手足无措了。当时,她在泰戈尔机场决定不通知董铖那时起,就开始期待此刻的停顿了。无论事实到底如何,她非常乐意把它理解为董铖出轨的蛛丝马迹。

“喂……喂?”董铖作反应了,“信号断了。地铁里太挤。”

“我刚才说,这几天我来住你家吧。”

“这。我刚和同事换休,这段时间都在急诊室值夜班。”董铖的声音慢慢为胡堇习惯了,她努力想象着他的模样,“你回来前应该和我说一声的。”

两人寒暄了几句,电话挂断了。现实正按着胡堇所期待的那样发展,她拿起包,向地铁站走去,准备搭S1 号线去城区。


“到时老了,就送我去养老院吧。我乐意去的。”

八九年前,还在大学,胡堇常听到奶奶这样的独白。她疲于照护胡堇的爷爷了,他中风卧床,又坚持住家。但她没有收手,她以为自己的厌烦足够大了。然而直到去年葬礼后,她才遂愿。

似乎,这样一个角色命运在胡堇头顶摇摇欲坠。又或许,家里中风的遗传早已埋下了,早自他们尚未出生,两颗遥远的细胞融合那刻起。

变老不是一个过程,它是一个瞬间。胡堇坚持每天早晨绕楼下公园慢跑,她考虑去健身,想要肌肉一直匀称。她买了承受能力以内最好的牙科保险。周旋于这些劳神的健康事项,她忘我地满足,以为往后每天就将永远这般,狗追汽车般和谐地滚动下去。但她还是感觉到了,林林总总的可能性正向她关闭,一股强力将她推到了选择的岔口,是要生活在别处,还是接受昏迷的胡正义的召唤。原先,胡堇狡猾地站在了中间地带,认为自己只是旅居德国,进退自如。许多年轻人都是这么做的,像打破了迁徙周期的自由候鸟。她以为这不过是生活方式的个人选择,而非一个关于生活本身的问题。

胡堇记得,在一次大吵后,董铖故作诚挚地发问:“你到底想要什么,你自己知道吗?”她没有回答。因为她觉得董铖是在说反话,是讥嘲她连自己要什么都不明白还抱怨连连。所以,她指责他虚伪,攻击他卑鄙,吵闹得他不得不走出了房间。

从在候机厅出神那刻起,胡堇始终思考着这个问题。她愿意相信,奶奶以悲剧人物的身份重复的那句独白里,暗含了生活本身的全部戏剧,她不想重蹈那种言行不一的覆辙:内心拒绝而现实行动。她决心了,要生活在别处。

地铁正驰过江宁区市郊的平原,在高速公路灯带的东边,是徒有山形的黛黑丘陵。夜间返城的车厢尤其宽敞,胡堇还没决定之后要在哪住宿,宾馆或者是某人家中。胡堇不着急,夜还很长,一个偶然的男人正等着她。她翻出手机备忘录,又读了兰波的那首诗《生活在别处》:


……

诗人

生活在别处

在沙漠、海洋

纵横他茫茫的肉体与精神的冒险之旅。

洪水的幽魂刚刚消散


胡堇从未写诗,但她以为,自己身心的冒险也将要开始。


地铁播报鼓楼站时,胡堇决定下车了,她不回家,而是想去看看大学。

在那心脏式的鼓楼广场下绕行,从地下通道随鱼贯人流而出,沿着雷雨后的中山路慢慢向南。黑的梧桐叶上是流淌的旧城市的红灯火。它们泄入窨井、窄巷街和两侧房屋的暗角,为车行的水声阵阵盖过。八月风还是一样懊热。

胡堇像是告别般审视这条她再熟悉不过的主街。她在东边成年,西边是初高中的童年,她以为,几天后自己就会向南,一劳永逸地起飞了。

转入昏冥的汉口路,眼光透不过左右梧桐的掩映,她也能想见南北校园的内景。她不觉得有必要进去了。继续直行,转入青岛路的缓斜而下,熟悉的旧民宅气味。敞亮的广州路在巷尾展开,此刻雨又下起,她躲着沿街店铺的雨棚继续向西,一直走到了先锋书店的门前。

这一路,她从前在周末的傍晚时分反复走过。然而现在,眼前所见唤不起她心里哪怕是一丝的同情,发生这样的感慨:“喔,真是时过境迁啊。”或许是雨幕,将她与回忆隔开了十几公里的间离。

晚八点,书店当天的新书分享沙龙已临近尾声了。门前,宣传易拉宝上是一幅放大的陶渊明古肖像,标题为“魏晋时期的隐逸书写”云云,胡堇还发现,主讲人正是李立。她大学时,李立还是系里的博士,偶尔代课,而现在他已挂上讲师的头衔了,还有了出版。

逆着人流进门,胡堇慢走,远处还有些人四散着,文绉绉地议论着古旧的文人隐士。从一群学究气的人中,她辨出了李立:他灰棉衬衣的袖口卷起,半撑着书柜发言,另一手举高了侵略式地攥紧,像是要凭空抓出自己的想法。胡堇始终记得这个李立的姿态,代课时,一旦卡壳,他就会不自然地摆出这个拒绝的、张力肆意的手势。此刻,它成了室内的重心,牵引着胡堇近前。

而我们呢?我们同样也身处书店,透过四方书架的间隙目睹了一切。正看着李立的胡堇不会知道我们的视野里她向李立走去的样子。同样,李立也是,专注于论辩的他甚至知道得更少。

这一种视差,就构成了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最质朴的区别。在我们旁观的距离中,李立的姿态略显怪异,它只不过是一个抬手向上的动作而已,和任何人伸懒腰时拉伸肌肉的动作没什么两样,它在公众场合出现甚至令人尴尬。但对于胡堇来说,正因为她的无知,动作才成为了代表某种征兆的姿态,灌注了未来含混的声音。她正因为迫切行动,而呼唤这种无知的第一人称。这就像重力法则,是不可避免的。而我们现在,不过是借小说看似透明的叙述,暂时逃脱而已。

我们知道,胡堇听见李立在争辩:“……究竟桃花源有没有现实原型,或者更隐晦来说,陶潜是不是用它指代逃避前秦苻坚的汉人坞堡,表达他自己对东晋的不满。这些问题我没能力回答,更重要的是,我不关心。”

李立全然没有注意到胡堇,这种不注意反而更吸引胡堇逼近。

“我关心的是,为什么不去关注,这样一种隐逸文学是如何逐渐从零散进入正统的呢?这群隐士的社会身份对于他们的个人命运究竟意味着什么?对这些含金钥匙的门阀阶级来说,尤其像谢灵运,隐逸是隐逸本身吗?还是一种可以挑选的、刻奇的生活方式?”

一个年轻人,似乎是系里的学生,和李立争论起来。胡堇掏出手机,时间是八点一刻,有三条董铖的未读消息:

“你现在到哪了?”

“我又麻烦了同事,今晚不用去值班了,来接你去我那住吧。”

“喂?”

胡堇没有回复,决定了李立就是那个“偶然的男人”。她抓了本摄影集来翻,等待李立收场。无论魏晋隐士还是秦汉隐士,胡堇都兴趣寥寥,她只记得自己读过陶渊明的故事,书上说他不愿为自己五斗米的俸禄折腰,曲颜迎合,就隐退乡野了,而后又写了许多著名的田园诗。她突然萌生了一个无意义的疑问:

如果就如李立所说,隐居对于谢这些贵族来说并不是隐居,而是一个姿态。那陶渊明本人是否又全心地投入这一姿态的幻觉里了;又或者说,那些读来宽豁的诗歌,是他为努力说服自己赞美并拥抱隐居的理由。

在这个应当紧张的时刻,胡堇反而切实地出神了。尽管决定已做出了,此刻她以为仅凭玄想隐士,就能为这个决定找到一个历史附会、一种宏大而唯真的意义。但时间不允许了,李立正向其他嘉宾挥别,准备离场。

他正恼火于分享会的不顺,部分嘉宾显然未读过他的书,甚至完全误解了。他们还恬然阔论。此时,他被一个陌生的女声叫住。她挥手:“李老师,还记得我吗?”他当即呆住了。

“好久不见了。要是有时间,我们去青岛路那间精酿酒吧坐会儿。”她说完自顾自向门外走去。


同绝大多数男人一样,女人对李立来说,是一个符号。而李立本人,他诞生于一个故事。

一个已婚男人,他和妻子育有可爱的孩子,他们二人不仅相爱,而且还被很多爱以外的东西捆绑在一起,越绑越紧;他秘密认识了一位情人,情人究竟是谁,又有什么地位或才华,这些都不重要。她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她作为情人的角色。他们也相信彼此相爱,除了爱以外没有其他东西相爱。

后一种相爱令他煎熬,逼他最终告别妻子和孩子,急切地同情人登记结婚。他们跨过了人生中的一道大槛,以为新的篇章就要翻开,所以他们光明地回到家中,前所未有地长睡安稳一觉。待醒来,这个男人在餐桌前坐下,他才发现自己永远失去了原本珍视的情人。情人这个符号一旦抹去,那么情人本身也不复存在。

李立是个大学学院里的知识分子,难以避免地带着很多知识分子的那种坏习气:乐于中立客观,习惯带着一种从高向下的眼光,似乎像是想要拽着头发把自己提起,俯瞰大地。李立读过上述故事,觉得有趣极了,偶尔会回忆起来,品味其中的人生滑稽之感。

在他看来,这个故事是且仅是一个小说梗概,而不是日记、论文或者其他什么。小说讲述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人的故事。他这个定性动作,恰好确定了他之为李立的根本,哪怕濒临自我审视的边缘,他也放不下第三人称。


下午六点,李立从学校办公室出发,去赴先锋书店的分享座谈。他走的是胡堇将走的路线。他根本没预见胡堇的贸然出现,事实上,在八点三刻去精酿酒吧的路上,他才得知这个女人叫做胡堇。另一点事实则是,即便知悉了名字,他还是想不起她。

校园里,科系里,女孩们数不胜数,她们代表的都是学生的符号,在名册上按首字母先后排列。此刻,学生们的夜生活还没开始,两人在酒吧清静的圆桌相对,聊着无关紧要、浪费时间的生活琐事。李立看来,胡堇的符号正跃跃欲试,准备着质的变形。

“我是胡堇。七八年前我在外语系,当时你来代大三的高级翻译课。我们还加了微信呐。”

李立不记得好友录有这个名字,但他愿意相信她的话。他礼节性地沉思片刻,垂下头。台桌底下,白炽灯不及的暗处,胡堇双腿交叉,乐福鞋鞋面上是雨渍斑点,而小腿的弧度纯洁。

他回答:“呃……喔。记起来了,在北楼教室嘛。我还批过你的课程作业,大家写得都一塌糊涂。哈哈……”胡堇也跟着笑起来,店内充满了欢快的轻松。

借着酒精,胡堇滔滔说着,以一种温和收敛的口气。生计、个人生活,还有最重要的——对李立长久以来懂事的倾慕。这些,胡堇都说谎了。她只说了一句真话,“我意外回南京,但男朋友找借口,不让我留宿。他一定有事瞒着我。”她不想吓到李立,必须要抛给这个无知男人一个他想象力范围内的理由。全程,她做得都很自然,这是从小说和电影里学来的。胡堇以为自己醉了。那一刻,在那坚定决心的驱使下,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向全世界任何男人面不改色地说谎。

出了酒吧,出租车经过玄武门,向北。隔着车窗,靠右坐的李立望见旧城墙的稀影。回家的路非常顺利,绿灯大开。

李立时不时瞥头,灯的光影掠过胡堇的侧脸和睡眼。这场无由来的长谈后,她在李立眼里显得越发柔弱了,像是一盆因为阴雨而蔫萎的葵花,他以为自己此刻在做的是照料,施予自然缺位的养料。刚在酒吧,李立闭口未谈自己的私事,他以为,胡堇迫切需要一场不被打断的倾诉。他手机上有一条未读信息,是吴泠发来的。

“明天周六,我们好好聊聊吧。”

吴泠是他的女友,几天前,她声称自己怀孕了。李立没法想象这种现实。他把手机塞回兜里,又掏出来,最后回复:“好的。我早上到你家楼下来找你。”前半夜,隐士和胡堇分散了他的操心,此刻怀孕这个念头又回来了。一旁的胡堇仍然睡着。

出租车拐入居民区,缓缓减速,李立不得不叫醒她。睁开眼,她浑身一颤,脱口而出:“Wo ist hier ?”醒来瞬间,陌生男人的面孔让她害怕,她恍惚,以为自己仍身处德国。无数城市的记忆一拥而至。那因紧张而不自觉张大的双眼,在李立看来,使她更惹人怜爱。这让李立顿感轻松。他轻轻拍打肩膀,微笑着:“放松,放松,你这会儿在南昌路。”

“现在,我们到了。”他付了车费,打开门。南京夏夜那浓郁而陌生的水气扑面而来。


胡堇和李立上床了。从客厅,到浴室,再到客厅。李立去厨房抽烟。胡堇盘坐在沙发上,脚边是四散的衣裤,她没想到的,不是一切如此顺利,而是此刻自己的心情平静至极,毫无波澜。

她从没一夜情过,也无甚兴趣。但之所以她选择在今天尝试,并不是因为李立,只是那一刻碰巧出现在书店的人是他;也不是因为董铖,哪怕他欢迎借宿,胡堇还是会选择去做。在她看来,这次的出轨决定是一个必然,憎厌出轨的自己要去践行出轨。只有这样,她既能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,不再忍耐这段情感关系;而又令董铖愤怒,主动离开。

身旁,卧室的房门半敞着,幽微的晚风从那泄来。心神旷怡,她恍惚觉得,正身处德国二楼家中的阳台躺椅之上。

“要是你饿了,桌上有方便粥。自己动手吧。”隔着毛玻璃窗,李立说道。

胡堇确实饿了。她套上短袖,走到冰箱边烧开水。面前墙上,是一面长方的镜子,胡堇与自己四目相视。淡妆,薄嘴唇,隐隐的晒斑,大方的眼鼻,黑而平直的短发。胡堇失望了。她原以为,在真正实践以后,或许会讨厌镜中的自己,会用看待爸爸的眼光来审判自己,而再不济,也会发生些异样的感觉。然而什么都没有,她还是她,镜中的她也是如此。

李立进屋,帮她打开了方便粥,倒上热水。他又一次问:“真的不要紧吗?虽然最后是出来了。”

“放心。我一直定期在吃短效。”

“其实应该麻烦一趟,去楼下便利店买的。”他来回揉着掌心。胡堇没接话,来回搓揉着小腹,那里仿佛还留有不适又粘滞的余热。两人平列坐着,相隔礼貌的一掌。不知何时,一只全身白色的小猫从卧室踱出,无声地跳上了李立的双腿,躺露肚子,发出要求爱抚的咕噜声。

“它叫什么啊?”胡堇顿感意外,伸手凑去,它蹭地跑回了暗处。

“就叫小猫。”李立尴尬微笑,“之前流浪,特怕生。”

胡堇慢慢朝小猫走去,它的蓝眼睛漂亮极了,随口说道:“两年前了吧,明明有戴的,所以我也没多想。但之后好久没来例假,我以为又是自己激素不规律的原因,但再往后面,想吐了。我才反应过来。去了医院,差点就太晚了。”

“自从那次,我就信不过了,改吃短效。它安全多了。”

过了五分钟还是一刻,胡堇已吃了大半,房间里都是她喝粥的哗声。李立坐立不安,背后冒汗,他既想到了怀孕,也想到了怀孕。这是他能想象到的,从女人口中说出,最危险且又意味不明的话语。

“坐着也是坐着,看点傻瓜综艺吧。”李立打开了电视。



二.李立与董铖

李立猜疑;董铖无知

李立以为,胡堇提到她从前意外怀孕别有用心。尤其是在冲动交合后,在他眼里,这段看似平常的叙说就成为了一个姿态,告诫式的,像是提前威胁对方自己或许将会突然回归,肚子里带着一个薛定谔式的婴儿。

在这刻,先锋书店的重逢情境全然颠倒:胡堇全然无知,而李立则站到了当时胡堇的立场上。她以为自己仅是闲聊,缓和激情后尴尬的无言气氛,甚至她可能已将此事抛诸脑后了。李立则看着胡堇睡下,脸被手机映亮,他到另一侧床沿坐下,拉开床头柜抽屉,就着台灯的微光翻找起来。

“你在找什么呢?”胡堇转过身来,轻声问。

“没事,你累了就先睡吧。”李立说,一边侧身,试着挡住她的眼光。

“明天早上我要早点走,得去医院看看。”

“你身体不舒服吗?”李立随口问,心思不在这上。他记得吴泠留下过紧急避孕药。在众杂物间,他摸到了一个长方形的纸盒,谨微地打开,里面只剩最后一板药了。他抠出一枚。

“一个亲戚住院了,我想了想,出于礼貌还是跑一趟吧。”

“也是。在医院总归想要有人陪着吧。”

李立不知道床上胡堇的视野多大,只能关上抽屉,快速瞄了眼那枚小小的白色药片,似曾相识。他以为这就是没错了,攥进手心,走到衣柜旁把小猫赶到了客厅。接着他脱衣上床,临末将药丸塞进了衬衣口袋。

胡堇背身睡在几厘米远的右边,李立能感觉到她的体温,他靠在床背上翻课程安排,读不进去。他不确定现在是否还应亲昵,也说不准胡堇之于自己的身份。前半夜,她在书店从天而降,不是情人,而仿佛沿河水飘来的一个木盆弃儿,转眼间,又不再是弃儿,她凭空掏出了危险的木棍。但无论如何,这类都是可以从长计议的小事,他决不能听任又一场意外怀孕发生,这将让他陷入无可挽回的不义境地。或许她的确定期在吃短效药,但这还是或许。所以他决定,明早将药丸冲水,送到胡堇面前见证她喝下。

头脑纷乱间,李立睡着了,梦到自己身处某个医院的妇产科。

不锈钢长椅热得烫手,他来回踱着,忽然跑来一位老护士。她喜笑颜开,核桃般的皱脸绷张,一把拉住了李立:“快走,快走,出来啦。”在望不穿的静静走廊上,他被拽着疾奔,几乎喘不过气来,终于他们在育儿房前站定。透明的大玻璃光洁如镜。“快去看看你的孩子吧。”他被老护士一把推进,趔趄着,闯入整齐摆列的保育车的海洋,数不清的婴儿,面带微笑地沉睡。他根本认不出,哪个才是自己的孩子,或者说,每个孩子的眉眼都与他雷同。他焦头烂额地寻着。突然,某个孩子大哭起来,紧接着,所有孩子都被吵醒了,他们竞相地竭力啼哭起来。

李立猛然惊醒,后背湿透,已经半夜两点了。一旁的胡堇半蜷着熟睡,她全然不闻此时窗外野猫的叫春。此刻,它们正竭力哭嚎,令人不寒而栗。


因为时差,胡堇昨夜睡得并不安稳,时不时醒来。早晨五点半,她彻底睡不着了,给董铖发了条信息,约他早九点在中大医院旁的星巴克见面。然后,她继续静躺,看纱帘外的天光一点点放明,隐约听得见偶尔驶过的车声,掺着微弱的鸟鸣。她在心里反复预演待会儿的重逢,她觉得,自己已经准备好向董铖坦白了。

另一边床头柜上,李立的手机频频亮起,这吸引了胡堇的注意。她索性下了床,轻步绕行,因为软件的隐私设置,信息内容并没有直接显示。但她看到了李立手机的屏保,在冬天被雪的湖景前,他与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孩携臂并立着。她穿着学院风格的红色大衣,长绾发披在右肩,脸庞微圆,略显一番稚气。

胡堇明白了,不过这和她无关。她确信,待几小时后踏出屋子,李立就会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了。胡堇穿上衣服,推开卧室门,她还没来得及反应,门口的猫就已经钻过了缝隙,敏捷地跳上了床。它来回蹭着李立的脸颊。

李立醒了,咕哝着:“嗯……小猫。怎么了,怎么了。”他支起身,看到了门旁苦笑的胡堇,她说:“不好意思啦,没抓住它。才六点多,你要不再睡会儿吧。”

“哎,没事。小猫它就这样,”李立抓紧起床,那个重要任务闪过他脑海,“差不多也到点了,我来弄早饭吧。面条?哦不,还是炒饭更好,你可以吧?”

胡堇说:“我还没什么胃口。”

“那就喝杯牛奶吧。”李立边说已边向厨房去了。胡堇只好默认。

“你帮我喂下小猫,猫粮就在冰箱后面。呃,它喜欢别人摸耳朵。”

小猫跟在李立身后出来,重窝回了沙发上。李立满心只想着胸前的那枚药丸,它不重但也不轻地坠着,一个薛定谔式的婴儿又要如何称重呢。他进了厨房,关门。他挑了两只深色马克杯,倒了牛奶,稍微加热,碾碎药丸,撒入其中绘着红色爱心的那只,小心搅拌。

另一边,胡堇草草洗漱了便去喂猫。她蹲在猫食盆的边上,小猫慢慢凑上前,嗅了嗅胡堇的膝盖,便转头吃了起来。胡堇试着摸了摸它的白耳尖,它非但没拒绝,还半立起尾巴。胡堇感到欣慰,又挪近了一些,她知道这代表猫咪很愉快。

李立端出来,先占下座位,再把红心杯推到对面。他喝得略快,希望这或多或少能让胡堇更放松些,然而她的注意显然被小猫吸引了,它吃饱走来,无知地来回蹭着胡堇的小腿。红心杯一口未动,她又把小猫抱上膝头,抚了起来。正是此刻,居民楼外,推开了栅门的吴泠正要上楼。

“你不……”门铃打断了李立,他心更烦乱,没好气地吼道,“谁啊。”

“我。”

李立根本没想到吴泠会不请自来。听到女声,胡堇也慌神了,她站起来直直盯着李立。他来不及捋清来龙去脉,头脑高转着,赶紧压低嗓门:“等会,我还在厕所!”赤着脚,他取来胡堇的鞋子和背包,一边招呼她躲进书房。他趴在耳边私语:“那我女朋友,不应该这样的。你在里面躲会儿。放心。没事。”胡堇照做了。紧接着,李立把那只空牛奶杯塞进橱柜,又赶快到卧室,开窗通风。

“还没好吗?”

“就快了。你别催我。”李立边喊边检查枕头和被单,是否有短发遗落。再到厕所,按下冲水,打开换气。最后,他穿上拖鞋,扫视一圈,整个房间从没这么陌生过。他只能深呼吸,踢出由远及近、尽量平静的脚步声,打开大门。

他还没来得及反应,便被吴泠紧紧抱住,只好顺势轻抚她的后背。他问她发生了什么。同时稍弓起背,害怕吴泠感觉到自己过快的心跳。她埋着头,喃喃:“没事……没事。只是很想你。”

没事。我们听到前一刻说这个词的还是李立,转眼间,他成了听者一方。没事究竟意味着什么,两个没事间又有什么差别呢。李立、胡堇和吴泠都不会理解,甚至连说出没事的瞬间的自己都不理解,他们只是像是使用手机那样,随心所欲地讲说着它。动作像电影常有这样的桥段,同伴为逃亡的主角殿后,哪怕他偷偷受了多重的伤,他也会说:“没事。你走。我马上就赶上来。”许多主角以为,没事就是没事,而我们却明白,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这位虚构人物。而一旦离开了荧屏或者文本,掉回到生活的本身,我们又到何处去找这种安然全知的第三人称呢。没事,这词意味着有限与无限间不可调和矛盾间的一道暗门。

“你怎么突然来了?”借着进门,李立暂时摆脱了吴泠。她则好奇李立既然起床了为什么还没读到她的信息。他进卧室去取,才发现有四条未读,是一个半小时前收到的:吴泠抱怨昨夜失眠,怀孕的事实在脑中驱之不散,她说自己想要“找到答案”,这个愿望如此迫切,让她一大早就赶来了。

李立以为,吴泠早有自己所谓的“答案”了,是要从他口中直接且真切地听到结婚计划。他能够理解这点,但孩子绝非他眼中理想计划的一部分,这会打断研究和晋升,他想要含蓄但柔和地表述自己的心意。与此相比,他更操心的是,究竟是否确有怀孕一事,流产一个虚构的孩子甚至要比真实流产,日后更予吴泠口实。他想象着,若自己置身于这样的境地,已开始了别有用心的虚构,自然也不愿白白浪费这个素材。待走出卧室,面前的景象令李立瞠目,非但小猫面向书房端坐着,而吴泠正捧着红心马克杯,嘴角挂着奶痕。

“让我喝一口,渴死了。”他试着冷静 地说。

“你再去倒一杯吧。”吴泠向他半倾杯子,里面空空。


门后,胡堇刚把鞋子放上了软椅垫,什么声音都没有。这是一双博肯凉拖,绑带已经掉漆了,每次夏天旅行她都穿着。它对于胡堇来说,似乎就意味着远行,而此刻它却意外地坐上了椅子。这个动与静的滑稽对比,让人忍俊不禁,她掏出手机照了一张。

虽然是八月间,清早的地砖还是稍冷,胡堇不得不踱着慢步,从书架这头到那头。她随意览阅着架上的书,靠边一格堆满了他那本《魏晋时期的隐逸书写》,想起昨夜关于谢灵运的困惑,书里肯定也涉及到了他。不过胡堇意识到,当真切地实践了一夜情后,自己突然对此失却了关心;甚至觉得可笑,在那样一个冒险的重要时刻,她竟然寄希望于玄想古人来推最后一把。事实上,是自己退缩了,她只是惧于自己将要选择的生活。

静极了,胡堇听见,门外李立和吴泠说到牛奶,接着开始聊起怀孕。

“这么说吧……我不是不想要,其实我很想和你要个小孩。但是……”

“你接着说啊,但是什么。”吴泠的调子显然更冷静。

“但是。你也看到,我们现在的状况。起码要有房吧,有个稳定的住处。我觉得这不是我还是你的个人问题,是我们都还没准备好。你能懂吗?这是个非常重大的事,甚至决定了未来如何,我们都得理智,必须考虑清楚。可能……现在其实有更好的选择。我不希望我们之后回忆起来才后悔……”李立没完没了地独白着。

“不过我也不想勉强你,我尊重你的,我知道你也害怕了。不过,我知道,现在的手术技术已经很发达了,你感觉不到的,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。”

“可我有个朋友做过,她后来就没法要了。我本来想找她,但她甚至都不愿意聊这事。”女声变轻了,胡堇想象着她此刻的模样,她的眼神应该在回避李立,或许低头,也可能是抱着小猫。

“我还是希望我们两人的亲密时光能再久些。”

“其实我也……”女声欲言又止。

“你也什么?”

“没事。”她第二次说了这个词。

随着讨论展开至此,她以为自己完全明了两人的矛盾:这个女孩在步步紧逼;而李立拖延,用着老掉牙的男性话术,反复回避重点。她毫不怀疑地认定,这就是事实。

没过多久,两人出门吃饭,胡堇趁机溜了出去。踏出楼道时,她回望了一眼,三楼李立家的厨房玻璃正沐于新太阳的照耀之下。她噗嗤笑了出来,为自己昨夜在酒吧所说的东西。

对面草丛窣窣作响,窜出一只黑黄毛色的流浪狗。短毛,模样很像柴犬,看起来出生才几个月;估计饿极了,它绕着胡堇急切地转圈,又伏倒摇尾巴。她想起包里还有几根代餐棒,取出来,在地上掰碎了。它吞了个干净,而后便跟上胡堇,直到小区门口。路上一个拎着早饭的老太经过,她见状对胡堇说:“喜欢就带回去吧。这小东西还挺可怜,妈遭人打掉了。”胡堇答不上来,只好笑笑。

胡堇将拐过路口,回头看去,那粒黑黄的小点还静伫着。她感到不是滋味,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,附上了董铖的电话,并表示这是她的一个好朋友,妇产科医生。紧接着,就拉黑了李立的联系方式。这一系列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,她只是想做点什么,好驱散心中压抑难堪的孤儿联想。


董铖如期抵达了星巴克,他要了冰美式。窗外,几个穿病服的老年人正悠悠地散步。胡堇这次唐突回国大出他的预料,他记得她的颈椎一直不太好,或许是病了。无论怎样,他有不好的预感。他一直盯着必经的来路。

过了五分钟还是半小时,胡堇不知从何处现身了,直接在他对面坐了下来。短发随意,无领的宽衬衣,九分裤,配饰只有一条铰链手镯。这些他都熟悉;他陌生的是胡堇本人。她散发着一股不同以往的新鲜气息,冒险家一般,与城市的调性格格不入,仿佛而确实从遥远的别处凭空降至。或许这就是刚才没辨出她的原因,他以为,这不过是长久未见的应激反应而已。

“昨晚我给你发了信息。怎么没回复呢?”他问。

“睡着了。之前飞机上没睡好,太累了。”柜台叫到了胡堇,她暂离片刻。

若此刻发生在电影中,我们通常会看到,摄影的视角慢慢抬高,从刚才的对话正反打,转为一个中景:右上侧是专心取咖啡的胡堇,越过参差的空位,董铖端坐左下,凝望胡堇背后。那么,见证了这样一个影像化的视差,我们或多或少觉得自己已领会了两者的地位关系:正操心的董铖落于被动。

不过很遗憾,此刻没有发生在电影中,也不在小说的叙述中。此刻,是百分之百的现实生活;董铖与胡堇不是虚构角色,他们是与你我相同的真人。就好像我们自以为全洞悉了两人,他们也以为,自己已经主导了接下去将发生的一切。

“那你后来去的哪啊?”

“我去一个朋友那睡的,好久没见了。日子过得真快啊。”

董铖认为,再追问哪位朋友不太合适,胡堇势必怀疑,甚至说认定,昨晚自己最初拒绝留宿的背后有出轨的猫腻。只是她仍在克制,这像极了她以往的做事风格,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贸然动作的。他自觉有必要以婉转的方式来化解误会,而首先他做的是,从裤兜里掏出手机,正面朝上放到桌前。他希望,细心的胡堇会把这一简单动作理解为一个姿态。

“那你……”

“我……”两人不约而同开口。

“你先说吧。”胡堇表示。

“呃,我要说什么来着。一下打岔给忘记了,最近老夜班,白天头脑都昏昏沉沉的。”

“哦对,前段时间有个事很荒唐。”董铖低头笑起来,他试着说些无关紧要的来缓和气氛,“有对夫妻不孕好几年了,突然无心验出来两条杠,就特别高兴来科里复查。结果其实没怀上,是验孕棒过期了。”

“最近我身边也有几个朋友怀孕了,不过她们可能还不想要吧。”董铖接不上话,便干扯起来:“我记得,好像哪个名作家说,悲剧分两种,一是得到了不想要的,二是得不到想要的。”

“但要是两帮人相遇,那这就是个喜剧了。”

一辆鸣着笛的救护车从门外驶过。桌上美式的冰块快融完了。董铖问:“哎,那等会儿是去中大医院看你爸吗?”胡堇点头。他接着问,“我陪你一块去吧。”胡堇点头。他接着再问:“那然后呢?”

“什么然后呢?” 

他被这个古怪的反问弄糊涂了:“我就问这趟回来你还有什么打算啊?呆多久,什么的啊?”

“喔,刚才我就想说这个来着……我打算,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。”

“两地这么久,我还是找新伴了。这样可能对我们都好。”

胡堇盯着他。而他对此刻突发的扭转全然无知,顿时语塞了。在两人身后,柜台反复叫着同一个号,没有人出现。




三.吴泠与董铖吴泠漂在海上;董铖被肛门感动

昨夜,吴泠早早地上床了。房间里懊热难堪,而空调又太冷,她只好大开门窗,辗转反侧,在昏黑的卧室里,伴着夜气拂过。她觉得,自己仿佛抓着浮板漂在大海的中央。

“明天周六,我们好好聊聊吧。”

她忍不住给李立发了这条信息,接着就把手机丢进了床边的躺椅。

最近,吴泠已经同几个密友聊过多次了。她们最初都抛出同一个问题,那你男朋友对这事又是什么态度呢。“我还不确定。”她没有更好的答案了。老到的陈群就追问,是你们还没细聊,还是他含糊说法,有意让你确定不了。吴泠哑口了,以为上面两种情况都不是事实。而另外几个性子更急,她们流程性地安抚几句,就大义直言。

“你可千万得坚持立场。这是我亲身经验,你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。”

“没错。这事你一旦退一步,就停不下来了。”

“我不是说,让你拿怀孕说事,李立也不是那样的人。我说这些是,你得考虑考虑自己的实际情况,到这个年纪了,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。”

讨论至此,话题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窄,渐成了她们的叙旧会。在吴泠看来,她们,包括李立,自以为讨论的是怀孕,其实想着怀孕以外的东西。或者说,他们把所有事情一股脑都包装在怀孕这个概念里了。而事实上,她只想聊聊怀孕本身。未经同意,就将一个无知的生命带到世界上来,这究竟意味着什么?此刻,吴泠把手搭在肚子上,来回抚着,既光滑又平坦,唯独除了肚脐。那是一个所有人与生俱来的伤口。

第二天,吴泠很早便出门了。虽然她收到也读了李立的信息,或许两个小时后他就会出现在楼下,但她一秒也不愿再躺了。她只想见到李立,越快越好。


李立房里似乎飘着一股陌生的橘子味,吴泠以为这是因为怀孕,自己的嗅觉变得更细腻了。喝完牛奶的她坐在沙发上,隐隐想吐。而正从卧室走出的李立则脸色凝重,自刚见面他没有全情拥抱时,她就预料到了。

他们漫谈几句。吴泠等着李立先开口聊到那个话题。但他先拿起桌上的牛奶杯,半侧着晃了晃,确认它空了。然后,他又把杯子放到厨房水槽,慢悠悠地洗起来。吴泠以为,他非要在此刻做这件无关紧要的琐事,这单纯只是拖延时间。

“你昨天去医院检查了吗?”李立问,水声哗哗。杯子倒置在台面上,心形图案变成了一枚红桃。吴泠回答:“没有,你想要我去吗?”李立紧挨吴泠坐下。

“过几天我们一起去吧。”余水敲在水槽的不锈钢上。接下去,他滔滔地开始了,始终侧身向着吴泠。而她正坐,盯着面前的鞋尖,一言不发。

他说:“但是。你也看到,我们现在的状况。起码要有房吧,有个稳定的住处。我觉得这不是我还是你的个人问题,是我们都还没准备好。你能懂吗?这是个非常重大的事,甚至决定了未来如何,我们都得理智,必须考虑清楚。可能……”

他还说,“现在其实有更好的选择。我不希望我们之后回忆起来才后悔。”

他转了话锋又说,“不过我也不想勉强你,我尊重你的,我知道你也害怕了。不过,我知道,现在的手术技术已经很发达了,你感觉不到的,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。”

似乎没必要再重述李立的独白了,因为之前,我们已经借胡堇耳朵听见了。但吴泠还没听见。同样作为真实的人,她有权利按正常的速度听一次。更为关键的理由是,这段独白在我们听来、在胡堇听来和在吴泠听来,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。它不是独白,更不是这篇题为《以为》小说的文本,而是化为个人记忆的一段生活截面。

不知为何,吴泠感到困乏,睡意一阵阵袭来。她恍惚又像是漂在海的中央,李立遥遥隔了十几公里。

他究竟在说什么,吴泠已经不关心了,因为她以为自己已明白了他的立场,而为之难过。这并非因为他逃避话题,而是他竟然也同那些密友一样,夸夸其谈,高傲地忽略了她自己的真实想法。吴泠也不想要这个孩子,孩子就是这件事的全部。是孩子自己还没准备好,而和结婚与年龄无关。

她似乎无意识开口:“其实我也……”李立问她想说什么。她没什么想说的。

“这样也不是办法,我们还是先出门吃个早饭吧。我去房里穿一下袜子。”

小猫跳上沙发,柔声叫着,在吴泠肚子上蜷成一团,乖顺地静止了。在漫长的瞬间里,吴泠做了梦,梦到自己躺在产室里,没有护士和医生,洁白的灯光,洁白的四壁和挂帘。她看见,露出的肚子平坦如镜,除了那伤口般的肚脐。她不知道手术是结束了还是自己根本就没怀孕。突然门推开了,走进来的是李立。

他的手轻轻搭上肩,温柔地说:“好了,我们走吧。”


那么,孩子对于吴泠意味着什么。

除了我们,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有了自己的答案。密友们委婉地呼吁吴泠,孩子是她不可错失的幸福筹码。一知半解的胡堇则以为,孩子意味着吴泠欲从李立口中掏话的迫切,她非要听到允诺的坚贞誓言不可。而李立质疑孩子的存在,为此他用了“它”这个字眼,孩子捉摸不定,仿佛幽灵,它并非生命,而是一桩铺垫婚后生命的手段。

吴泠是一位小学语文老师。每过几年,她都会教到“杯弓蛇影”这个寓言,它说的是:古时候,乐广请朋友来家里喝酒。朋友喝时,看到自己杯中有蛇影晃动,心中不适,可仍然饮尽了,然而回到家,他一直不自在,便病倒了。而乐广后来得知此事,发现家中墙上挂着长弓,它的影子投在杯中恰似一条小蛇。他连忙告诉朋友原委,而解开心结的朋友很快也就痊愈了。

每一次,面对讲台下的孩子们,吴泠都会总结:这个故事告诫我们,在生活中千万不要被事情的表象迷惑,要眼见为实,才能找到真相。在这些数不清的无知的孩子中间,可能就有一个李立,或者胡堇,再抑或我们中的某人,睁大着眼睛,迫不及待到现实生 活中奉行这一教训。就像此刻,我们以为,这则寓言似乎象征了吴泠的处境,她的孩子在诸位人物眼光的聚焦下,放出了截然不同的投射:幸福筹码、吐真水和幽灵。

然而这则寓言的教训是悖谬的。当任何人被表象所迷惑时,他全然不知,反而认定自己所见为真相。而待他迟迟意识到自己所见为虚时,这一马后炮式的教训又有何意义呢。这一悖谬才更为贴切吴泠的处境,联想到教学“杯弓蛇影”寓言的,不是吴泠自己,而是第三人称的我们。吴泠的确正在思考,这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,但尚未成形的他/她蜷在黑暗深处的子宫,拒绝了所有眼光的直视,或者说,当任何跋涉的眼光终于抵达,也就不可避免地化为了虚弱的揣测。

吴泠以为自己与身边所有人不同,孩子就应当只是孩子,只有她掌握了真相。当她如是以为时,就不知不觉和乐广那位酒友重叠了。昏醉着,努力想象着墙上似有若无的影子。这个孩子,对此刻所有人来说,是且只能是一个影子。


星巴克的户外藤椅旁,董铖抽着烟,他试着回忆自己和胡堇的关系是从何时出现问题的。

或是两年前的那趟罗马之行。那是他第一次去欧洲,然而他却和胡堇大吵了一番,关于她是否要尽早回国工作。她一气之下走开了。临近傍晚,他在图拉真公园来回找着,又折回梅鲁拉纳大街尽头的旅馆房间,都没有发现她的踪影。直到夜里九点,她才回来。因为这件事,回国的话题似乎成了一个禁忌。

然而,问题也可能早自她大学里去图宾根交换就埋下了。董铖一开始就知道,出去本身是胡堇一直以来的愿望,无论去哪,只要离家越远越好。图宾根那段日子里,她总告诉他,小城如何之美,内卡河边的林荫长道如何静谧等等。董铖以为,她已完全陶醉于自己的讲述了。

胡堇出来了,打断了他:“差不多是时候了,我得去医院了。”董铖点点头,跟上了她,他不知道该说什么,头绪乱作一团。走在医院的散步道上,逆着病人和家属向大楼而去,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古怪的形象。

那是董铖小时候,某天补课放学回家。妈妈正在洗手,直到他穿上拖鞋打开电视,她仍然洗着。哗哗的水声盖过了电视节目。于是董铖凑上前,问有何事,却被告知离她远点,不干净。她还咕哝着什么饮食均衡、少吃油腻的唠叨话。在一旁,半掩的厕所门后,露出了爸爸的小腿。而后董铖才得知,他已便秘半月有余了,片刻前,她刚插了开塞露进去。

董铖看着她走到阳台,找了块弃置的旧毛巾,蒙在右手上,久久背在身后。

这就是那个形象:一只手探入两股之间,再到肛门,它为自己感到恶心。然而,那天又是什么驱使了这只手去执行一个自己厌弃的动作呢?内心拒绝而又现实行动,这就是此形象的悖谬所在。妈妈完全可以让他上医院,交给医生外人去解决,但他们却选择了另一种更迂回矛盾的做法。董铖曾为此不解。

此刻,胡堇确切地走在他面前,轻风摇摆着她的短发,缕缕像是水流。董铖以为,自己领会了这个形象的奥秘,在肛门的污秽不洁里蕴藏着的是某种爱的沙金。他感到幸福充盈全身,像是溺水者般,紧紧抱住了这个领悟。他一路小跑,去到对街的水果店买了一个果篮,又追回胡堇身边。

在医院大厅里,他们迎面遇到了胡玲琳,穿着校服,手上是送餐的饭盒。与胡堇久别重逢,她显得无知又兴奋,连连问着胡堇过去一年的情况。德国、工作和生活。她还是称呼胡堇为姐姐。董铖担心事态有变,便提前圆场。

“玲琳,刚升五年级了吧。好久没见,长高了不少吶。”

她记得董铖,落落大方地作答,甚至还开起了玩笑:“这次姐姐回来,你们应该要结婚了吧。”董铖干巴地笑笑,瞥了眼胡堇的脸色。

“玲琳,给你爸爸送饭去了?”

“嗯,这是昨天的餐盒。他刚醒没几天,胃口倒是很不错。”

“那你妈妈呢?怎么让你一个人来送饭。”胡堇追问。

“她最近工作比较忙,就交给我来了。没事啦,我一个人没问题的。”

“真好啊。小大人了。”胡堇伸手,摸了摸她的头,“你早点回去吧,路上记得小心点。”

董铖与胡堇进了电梯,一个躺在移动病床上的老人被护士拉了进来,隔开了两人。白被单半蒙着老人的脸,微弱的呻吟在窄电梯里尤其清晰。董铖想对胡堇说些什么,随便什么,却开不了口。那边的她朝厢壁低头侧立着。胡堇这种拒绝的姿态,他再熟悉不过。大概刚才两次“姐姐”又令她不适了,该词不仅重申了她们的部分血缘联结,也勾起了胡堇记忆中胡正义一系列可恶背德的作为。

相反,玲琳不过是天真地以为,叫姐姐是自己作为一个有礼貌、听父母话的好孩子应当做的,没有一个年长女性会拒绝被如此称呼。在他看来,这一切的微妙对于玲琳的天真来说是残忍的;而又因这种天真的无知,显得滑稽可笑。

到楼层护士站,问到了房间和床号,而胡堇的步子却越走越慢。还有几步之遥,她在靠墙椅子上坐下了。董铖见状便安慰:“没事的,就进去随便聊聊。然后把果篮放下,我们就可以走了。”

“其实我一个人就行了,”胡堇说,“刚才在星巴克,已经说得很明白了。”

董铖以为胡堇不过是在拖延见面,一直以来,她都逃避胡正义。所以他说:“哎,我们来都来了。既来之则安之嘛。”接着他挽住胡堇的胳膊,试着拉她起身。但她一动不动。

我们把视角转移到监控探头上,俯瞰一站一坐的二人,很容易得出结论:这个女人开始歇斯底里了。这不需要理性分析,而是一种印象上的直观。只要某个女人不顾现状,偏激、傲慢,像个孩子似地自说自话,乃至克制不住自己踢打嚎叫起来,这就是歇斯底里。一个女性专属的名词。或许已有不少女权主义者抨击了该词的性别歧视,乃至提出他者化、病理化女性等等深奥的概念,但这都是鬼话,都偏离了生活的基本——歇斯底里是一种人类的普遍处境。正如当一种自说自话遇到另一种自说自话,两者都无法免于自说自话的定性,可以说此刻,胡堇与董铖就陷入了互相指认歇斯底里的僵局。

那扇房门开了,护士拉着护理车正退出来,借着斜角,董铖与床上的胡父四目相接。出于礼貌,他只身先进,三人间的病房里只剩一人,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。

上回见胡正义大约是一年前的春节,比起那时,他并没有太大变化,一字胡和短发照样浓黑,只是蓝白的浅色床单衬得他稍显无力。董铖恭喜他醒了,表示幸亏当时送医及时,还问他现在感觉如何。

“问题不大。可能右脚不大方便。”

“没事就好,没事最好。等出院了多做些康复训练,会有帮助。”董铖把果篮放到了床尾,“对了,刚才在楼下还碰到玲琳了。之后要送饭,或者其他什么事的,你就打电话叫我嘛,那么近。”

胡父说用不着麻烦,负责自己的工作最重要。他还问:“胡堇跟你一块来的吧?”董铖点头,朝门外做了个脸色。“她的性格你应该了解。你也大,平时多让让她。”胡父突然这么说,完全出乎董铖的预料,然而这番嘱托般的话让他深感安慰,认真回答:“放心,我一定照顾好她。”

这句话对董铖来说有着特殊意义,它不单是表面上的承诺,而是他选择自己命运的宣言。在九个字上,董铖目睹了肛门玄想的再现。他还没从自我感动中回过神来,胡堇已进房,直走到了床头。气氛一转,当即变得有些沉重。不出意外,她应当也听到了。

“回来啦。路上顺利吗?”胡父的声调似乎变低了。

“都挺好的。”

“我也挺好。医院说,再呆几天要是没问题,就可以回去了。”他抬手指了指床头的各种指示屏,动作略显迟缓,“最差也就拄个拐。都没事。”胡堇没应声,而是打量着荧光的绿色电图,仿佛向日葵般被吸引住了。胡父追问:“那你考虑什么时候回来啊?都拖那么久了。”

房间静了,从走廊传来竭力的咳嗽声。

“我这次……”

她刚开口就被董铖的手机铃声打断了。他赔着笑,朝病房那头的阳台走去。他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,“我这次回来就是处理一下,之后打算长住那边了。”电话继续响着,董铖摁下静音,它还是蜜蜂似地震动着。

“喂,请问是董医生吗?”

“嗯。你是?”

“我是李立,是你朋友胡堇给的电话……”电话那头,几个街道外,李立正远远看着刚回到家便又睡着的吴泠,心情复杂,“我女朋友说她怀孕了。不过我不确定……就想来医院找你,明确核查一下。”




全文未完

刊于《青年作家》2020年第0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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